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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孤芳不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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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画眉 于 2008-12-25 00:27 发表
好看,做个记号先


谢谢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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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第六章


  北漠大军踏上回家的路。

  若韩在途中接到了传信兵带回来的则尹的书信。

  久经战火考验的心,随着书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书信也彷佛非常沉重,若韩双手捧着,叹息着看向森荣:“白姑娘死了。”这位现在已经

  是北漠最高军事将领的男人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

  去了,那位风姿卓越的巾帼统帅已经去了。

  死在天寒地冻的松森山脉,残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濯濯发光的,只余一支精致的夜光玉钗。

  

  当初兵发堪布,面对着东林大军谈笑自若,谁想到这位奇女子,竟会是这般下场?

  森荣问了许久,低声道:“是真的吗?”

  不相信,让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击退堪布城下十数万大军。

  仅凭一曲。

  “上将军夫人也病倒了。”若韩顿了顿,苦笑道:“我们都错了。”

  森荣不解。

  若韩道:“楚北捷正是因为不知道则尹上将军的隐居处,所以才夜闯军营,虚言恫吓。他跟踪我们的

  传信兵找到了则尹上将军。”

  森荣变色道:“那岂不是……”

  “他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顾死活夜闯军营,不为国家大事,只为儿女情长?”森荣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长气:“原来楚

  北捷攻打云常是为了白姑娘,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韩点头道:“不错。如今白姑娘命丧松森山脉,看来楚北捷的雄心壮志也被消磨了。他虽和我北漠

  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当世难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叹。

  一个是英雄,一个是佳人。

  天意弄人。

  两位战将都曾跟随娉婷打过堪布之战,心下恻然。沉默片刻,森荣沉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今

  晚要找个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粮军务要一些好酒好菜,还有,军营中剩下的几坛好酒,我也要

  了。上将军,军旅中将领不得喝酒,我向你讨个情,让我今晚喝个痛快,可行?”

  “怎么不行?”若韩感慨一声:“今晚,我们所有曾经参与堪布之战的北漠将领,就在月夜下为白姑

  娘痛快醉上一场。”

  长醉忘痛,怎能不醉?

  这世间,又能有几个白娉婷呢?

  天色为什么一直那么灰暗,暗得近似不祥。还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着,不曾真正的睁开?

  记忆中她曾被白雪围绕,雪的芬芳扑鼻而来,沁人心肺。

  她也曾,被五彩的霓裳包裹,裸足在王府中别致的歌台上,低低清唱,回眸时,瞅见熟悉的人经过,

  被她的歌声留下,驻了脚步,沉迷地听。

  但都散去了。

  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巨大的悲哀沉甸甸压过来,让人不明所以,彷佛没有理由,悲哀只是天命,辜

  负了这份自作聪明。

  “大姑娘?大姑娘?”声音好遥远。

  娉婷睁着眼睛,瞳孔渐渐凝起,有了焦点。目中倒印的人影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哪里?她转头,想看看四周。但全身彷佛被痛打过,动一根头发都会牵扯出浑身的痛。

  “嗯……”娉婷缓缓吐了一口气,忍耐着等待酸痛过去。

  孩子呢?

  对了,孩子!她骤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用双手捂住小腹,急切地渴望摸索到小小的动静。

  “别怕,我们已经喂你喝了药啦。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好好的。”

  头顶上的脸乐呵呵地笑着。

  

  娉婷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她望望上面的屋顶。多好,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屋顶了,每天都是岩石和白雪,

  彷佛永远也见不着屋顶。

  真好,终于获救了。

  “醉菊呢?阳凤呢?”娉婷打量着四周。

  “醉菊是谁?阳凤?”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露出不解的表情,不一会,咧嘴,呵呵笑开了:“哦,我知

  道,你说的是我们上将军夫人。唉呀大姑娘,你还没找到上将军夫人吗?都这么久了,马儿都生马驹了,

  你还没找到?”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娉婷困惑地看着那笑脸,忽然,她想了起来,恍然道:“你是我去朵朵尔山

  寨路上碰到的那个大个子,你叫阿汉。”

  “哈,大姑娘你想起来了?就是我!阿汉!你还送马给我呢,叫我留下银两娶媳妇。”阿汉爽朗地大

  笑起来:“告诉你,我娶了媳妇了,快有小阿汉了。”

  屋顶被他的笑声震得簌簌下灰。

  娉婷跟着他笑了笑,奇怪地问:“你不认识醉菊?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

  “撞见的嘛。我上山给老婆打野味补身子呢,有只灰兔子中了我一箭,还溜溜跑个不停,钻进岩堆里

  不见了。我进去找,唉呀,找不到灰兔子,找到一个快冻僵的大姑娘。”阿汉兴致勃勃地说着,很是高兴。

  

  “你救了我?”

  “当然,当然啦!”阿汉比划着:“从雪山上抱回来,还要背着弓箭和兔子,幸亏我劲大呀。你快冻

  僵了,喝了好多野兔子汤才好一点,嘿,野兔子汤就是补身子。还有我请别人从远处带回来的好安胎药,

  都喂了你啦。本来是要给我老婆吃的。”

  听他这么说,娉婷大觉不安,又是感激。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怕,我老婆皮粗,骨头硬,怀着小阿汉还能干活,不怕的。”

  阿汉正得意地说着,屋那边走过来一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笑着问:“阿汉,你又

  自己和自己说话啊?”

  “喂喂,老婆,大姑娘醒了!”他把女人招过来,向娉婷得意地介绍:“这是我老婆。”又指指女人

  小腹,啧啧地说:“这是小阿汉。”

  阿汉嫂有着和阿汉一样的热情,笑着拧了阿汉一把:“柴没有了,快砍柴去。”

  对娉婷说:“大姑娘,你总算醒了。怎么好好的大冬天爬雪山?松森山神不好惹的,冬天男人都不敢

     上去,阿汉这笨瓜,居然瞒着我上去打野兔子。”

  叽哩呱啦说了一堆,大概因为救了人,显得很高兴,乐滋滋地端详娉婷:“再弄一只肥鸡来,就可以

  让你脸色红起来了。”

  娉婷心里却想着别的。

  三天的期限过了没有?

  假如救兵到了,却找不到她的踪影,岂不把阳凤和醉菊急个半死?

  不过,老天还是慈悲的,让她和孩子都熬过来了。

  孩子啊,你福大命大呢。

  娉婷温柔的抚着小腹,里面鼓鼓的,似乎很柔软,又似乎很坚硬,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全在里面,那

  是生命的感觉。

  “阿汉嫂,我想……”

  “饿了吧?我去端吃的。”

  “不不,”娉婷摇头,这位阿汉嫂说风就是雨,倒真的和阿汉非常般配:“我想赶路。”

  阿汉嫂瞪大眼睛:“赶路?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不行不行,我还准备明天弄肥鸡呢。”

  “我一定要走了。”娉婷从床上撑起上身:“我要去找阳凤,找你们的上将军则尹。”

  阿汉在门外砍柴,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这时候把头探进窗子嚷嚷道:“上将军归隐了,大姑娘

  ,你找不到的。听说大王都找不到他。”

  “不,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要尽快过去,他们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阳凤,还有醉菊,都会很着急的。

  隆冬快要离去,日光照耀下,雪水沿着直条的小坎,缓缓流淌。

  松森山脉上的雪,也会这样融化吗?

  何侠取了云常虎符,领兵出征,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肃穆地将虎符双手奉还。

  战争已经结束,调动大军的权利收归耀天公主。

  贵常青看着何侠手中的虎符在众目睽睽下,重新回到公主的手中,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耀天对何侠情意深重,要不是老丞相再三要求,绝不会颁布收回虎符的王令。

  “驸马生气吗?”

  早朝结束,耀天瞅着归还的虎符,心里还是有点忐忑,连忙派遣绿衣将何侠召来,见夫婿神采奕奕,

  应命而来,心里才安定了些。

  何侠愕然:“何侠为什么要生气?”

  “耀天收回了虎符呢。”

  何侠恍然,哈哈笑起来,无奈又怜惜地看着耀天,摇头道:“公主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我难道不是夫

  妻,我嫉妒天下人,也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妻子。“撩摆坐在耀天身边,携起她的手,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起

  来,压低了声音问:“丞相祝公主早生贵子呢,怎么样才能向公主讨个王令,让本驸马帮上忙呢?”

  耀天见他靠过来低语,本以为有什么大事要说,认真地听了,才知道这个人又在逗她,两颊顿时红了

  ,蹙眉把头扭到一旁,嗔道:“刚刚才下早朝,驸马又不正经了,让丞相知道,不知道要教训多久呢。”

  “公主这话就不对了。”何侠一本正经,挺直了腰杆,咳嗽两声:“生儿育女,是人生大事,连老成

  持重的丞相也再三提起,怎么会是不正经?不管公主下不下王令,这个忙本驸马是帮定了。“

  耀天心里甜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红着脸道:“不找驸马帮,能找谁帮呢?”

  声音似蚊子般的低,几乎让人听不见。

  “嘿,那我今晚在驸马府恭候公主大驾。”何侠喜滋滋,也不顾王室礼仪,猛然往耀天脸上香了一口

  ,才站起来:“我先去处理军务,公主记得今夜之约。”

  耀天瞅着他大步走远,越发有龙虎之姿,唇边不禁逸出掩不住的自豪微笑。

  正巧绿衣送莲子糖水上来,

  瞧见耀天的神态,娇笑道:“奴婢就说不用这么早将糖水端上来嘛,公主刚刚见了驸马,已经甜得发腻

  了,怎么还尝得出别的甜味来?”

  “绿衣,你现在本事大了,懂得取笑我了?”耀天恢复端庄的坐姿,低骂一句:“一定是跟着驸马学

  的。”这下撑不住,又笑了起来。

  当夜耀天驾临驸马府,下了马车,却不见何侠出来。冬灼跑过来请安道:“公主殿下,驸马爷派人来

  传话,他今天处理军务,要稍晚一点回来。晚饭已经备上了,都是驸马爷吩咐下的,公主爱吃的小菜。就

  在后院侧厅用饭可好?”

  耀天听见何侠未回来,不免一阵失望,只得点头道:“你看着办吧。”

  “那就吩咐他们将饭菜摆在后院侧厅了。”

  饭菜果然可口,耀天常来驸马府,驸马府的厨师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饭菜汤水里花尽了心思,做得比

  王宫里的还精细。

  但何侠不在,耀天食之无味,懒懒动了几筷子,抬头看了几回天色,又命绿衣去派人打听。

  绿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几拨子人去问了。大战虽然结束,但军需抚恤犒赏,都有得忙

  呢。”

  耀天幽幽叹了一声。

  等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向外观望的绿衣忽然叫道:“驸马爷回来了!”

  耀天暗喜,站起来往窗外望,果然见熟悉的身影雄纠纠地往这边赶。何侠一进门就抹汗,笑着问:“

  公主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驸马吃过了吗?”

  “哪有时间吃饭。”何侠将抹汗的白巾扔给侍从,就在桌旁坐下来。耀天忙吩咐侍女们端上热饭热菜,

  亲自递过来一双筷子。何侠接了,瞅着她笑了笑,一边挟菜,一边解释:“我也想早点回来,但今天的

  事不干完,明天更没工夫。让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过。”

  “军务竟这么忙,我看还是调两个武官过来,帮驸马分担一些才是。”

  何侠匆匆扒了两口饭,摇头道:“现在不患人少,只患人多,再调两个过来,更有得忙了。”

  见耀天不解,耐心解释道:“抚恤犒赏这些事,评定等级都不难,难就难在需要调动钱粮。我管辖下

  没有专门的钱粮库可供军队支取,每一笔钱都要向国库请领。请领一笔,不知道要经多少官员点头,要写

  多少单子。我能等,可军中的士兵们怎么能等?今晚我在国库那里磨了半天,他们才批了我头五千人的赏

  钱,明天还要去和他们缠呢。”

  耀天听得认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双筷子,一边在旁帮何侠加菜,一边缓缓道:“这可不是小事,犒

  赏抚恤都这么磨蹭,士兵们心里不痛快,可不是动摇军心吗?”

  何侠显然累了,一碗饭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装一碗上来,赞同道:“公主说得对。我现在反而不担

  心这个,大不了我就累一点。但军队钱粮调动这么磨蹭,万一战事忽起,兵临城下,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地

  申领?东林军来过一次,路线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来,未必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准备。”

  何侠向来有将才之名,耀天执政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说得不错,也不犹豫,当即道:“军队确实应该

  有自己的钱粮库,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设立一个新库,全归驸马掌管。这样有钱有粮,才好带兵。”

  何侠轻笑着劝道:“公主不要忙着下令,这事还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

  万一丞相事前不知,我们可能都要挨训呢。”

  “驸马放心,于云常有益的事,丞相从没有不答应的。”

  说了一番正事,何侠饭已经吃完,惬意地伸个懒腰,斜眼看着耀天,坏坏地笑道:“国家大事已经说

  完,该轮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听什么甜言蜜语,尽管下王令吧。”

  耀天嗔道:“刚才那一本正经的驸马跑哪去了?我才不为这个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语太多了,直叫人

  吃不消。”

  何侠爽快应道:“好,那我从此不说,公主可不要伤心。嗯,让我想想,既然不能说亲密话,那弄些

  什么东西哄我的爱妻高兴呢?”

  耀天见他苦思冥想,印着烛光,长眉入鬓,俊美非凡,又带了那么点讨人喜欢的邪气,左右都是心腹,

  没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摆出一国之主的矜持,笑着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娇道:“驸马不许再装,看

  你这模样,就知道你藏了好东西不让我知道。快拿出来进贡,否则小心家法伺候。”

  何侠见她露出女儿娇态,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呀”一声,身不由己被扯了过去。何

  侠搂住她的腰肢,就势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娑着她的脸蛋,问:“歌舞好看吗?”

  “什么歌舞?”

  何侠黑钻石般闪闪发亮的眸子凝视着耀天,蓦然低头,在耀天颈上轻轻咬了一口,耀天又“呀”地叫

  了一声,尚未开腔责怪,何侠戏谑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驸马府请了一班北漠舞姬来,个个美艳动人

  ,这么大的事,没人向公主禀告,公主会不知道?恐怕醋坛子早就在肚里翻了无数大浪了……啊,好疼…

  …”

  耀天狠狠拧了何侠一把,收回手,扭头道:“驸马看错了,我可不是乱吃醋的女人。”

  何侠揉着被拧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么手劲那么大?”又凑上去,在耀天耳边低声道:“禀公主,

   这两天忙着干活,那些舞姬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趁着今夜,不如唤她们出来跳舞,我们喝酒取乐。也

  免得你一个人在宫里乱吃飞醋。”

  耀天听他说不曾见过那些女人,心里喜不自禁,转过头来:“那样有趣,让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

  不同。”又帮何侠揉胳膊,红着脸问:“真的很疼?”

  不问还好,一问,何侠立即愁眉苦脸:“很疼,比挨了一剑还疼。”

  耀天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声骂道:“还天下名将呢,威名都满天下了,怎么见了我就这么个不正经

  的样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么正经干嘛?”何侠不再作怪,畅快大笑,顿显豪气。

  传令侍从将那群北漠歌女都唤过来,就在后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们夫妻俩在亭子里喝酒取乐。

 

  当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挂在空中,又回又亮,照着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们穿着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斓,腰间系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耀天从未见过,分外新鲜,看

  得十分入迷。

  何侠明明劳累了一天,兴致却比耀天更好,一舞既了,击掌高声赞道:“这一曲舞得漂亮,仅为此舞

  ,就应喝上三杯。”

  耀天与他对饮了一杯,掩住杯口,摇头道:“驸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侠快意正浓,也不勉强她,点头道:“公主请随意,但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

  够三杯助兴。”

  连饮两杯,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他声音清朗,中气又足,竟非常悦耳。

  耀天听何侠的甜言蜜语多了,但却从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听,眼中露出诧色。

  但何侠一句即了,不再继续,停了击剑,扭头笑着吩咐:“刚刚的腰鼓舞很好看,还有没有带着腰鼓

  跳舞的?再选一曲来跳。”

  不知不觉,月过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数入了何侠的肚子。他酒量再厉害,此刻身子也有点摇

  晃。

  耀天怕他喝多了伤身,柔声劝道:“歌舞虽然好,但我们已经尽兴了。进房休息好不好?”

  何侠并不贪杯,他向来对耀天百依百顺,当即放下酒杯:“不错,是该休息,公主也累了。”

  站起来,屏退侍女侍从等,独自携了耀天,一同入房。

  两人闹了大半夜,伺候的众人早昏昏欲睡,见两位主人总算知道该去睡觉,心里都大呼万岁,那群北

  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只等何侠和耀天进了房间,后院中顿时撤灯的撤灯,收拾的收拾,不一会,刚刚还热闹喧嚣的后院,

  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只有月亮还没变,又大又圆,依旧挂在天上。

  清冷的空气在院中缓缓流动。

  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闭了眼睛大睡。不知为何,睡到一半却忽然莫名地醒了,睁着眼睛看看天外

  ,月亮还是挂在天上,看来自己没睡多久。

  不由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极喜欢赏月的,不但喜欢明月,也喜欢星星,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这样一想,睡意全无。冬灼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出到屋外,一阵冷风直卷过来,让他猛打了两个寒

  颤。

  风中隐隐传来什么。

  冬灼觉得奇怪,驻步,侧耳听了听,不错,是有声音。他一路走过去,绕到后院,利刀破风声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

  明月当空,剑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后院中,白雪上一道矫捷人影。

  “少爷……”冬灼轻轻喊了一声。

  何侠彷佛全不知身边有人,双眼炯炯发光,宝剑到处,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见何侠剑势正盛,院中风声猎猎,彷佛发泄着天地间所有的怨愤。冬灼不再开口打扰,静静站在

  一旁。

  没有人会打扰此刻的何侠。

  他的剑在手。

  天下名将,小敬安王,当今的云常驸马,此刻宝剑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剑而舞。

  彷佛要将他的一生,在这剑光中印照出来。

  腾挪间转之际,势如蛟龙,剑势如雄,气吞山河。

  一套敬安剑法舞完,额上已经满是热汗,单衣全贴在身上。何侠这才收了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与冬灼擦身而过时,淡淡道:“北漠传来消息,娉婷去了。”

  提剑回到耀天所在的寝房前,轻轻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房门无声无息关上。

  冬灼呆立风中。

  院中清冷。

  万籁俱静,人们沉睡在甜蜜的梦乡之中。

  更鼓从远处响起,越发显出这一片寂静。

  娉婷。

  那个巧笑倩兮,爱看月儿的娉婷姐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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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因著楚北捷的失踪,何侠的力量日渐坐大。
  云常的军队铁蹄征伐大陆,三国望风而偃。
  血染红了大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小敬安王,用鲜血养成的王者成为三国百姓的梦魇。
  和阳凤夫妻一块隐居起来的娉婷原只想小隐于野,不想再被感情磨折,只愿安稳地将孩子养大。
  无奈战争来临,没有任何人可以逃避得了。
  而能和何侠齐名的,一直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要放弃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她心爱的男人。
  这一次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大义,而仅仅只是为了守住爱情和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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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二章


    马肥的时候,羊群也长得好了。今年雨水好,草原上的青草长疯了似的,牛马羊都不缺吃的,放牧的也舒服,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则尹领军打仗出身,力气大又不怕吃苦,领着魏霆种粮食又养马羊,阳凤她们闲时织点布,自给自足,日子倒过得很悠闲。  

    「长笑会走路了。」  

    「走路?我看他下地就会跑了,一天钻来钻去的,?不知道要抓他多不容易。」  

    娉婷给这孩子取对了名字,果然是爱笑的。  

    阳凤见了他就高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不知道笑什么?」  

    娉婷抱住了蹒跚的长笑,点着他的鼻子责怪道:「你啊,走得还不稳呢,就相吻跑呢。要摔多少次才知道疼?」  

    则庆扯着娉婷的衣角,仰头道:「  抱。」  

    阳凤连忙把儿子抓到一旁,忍着笑道:「你还小,不能拖长笑呢。万一摔坏他怎么办?」摇头又对娉婷道:「我看?把长笑给庆儿认个兄弟吧,他老爱黏着长笑。」  

    「何必认?他们老黏一起,别人看了都以为是亲兄弟。」  

    「怎么会看成亲兄弟。庆儿看起来傻气,长笑天生就有一股霸气,?瞧他的眼睛和鼻子,真是活生生一个小….」镇北王三个字拦在喉咙里,阳凤说到一半,骤然没了声音,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心中不安,抬眼去看娉婷。  

    娉婷逗着儿子,脸上淡淡的,半晌苦笑道:「不仅眼睛鼻子,连眼神也像。」不甘心地戳戳儿子嫩嫩的鼻尖,小声道:「像娘不好吗?为什么要像那个人?」  

    儿子啊,你知道镇北王吗?  

    镇北王的名字,叫楚北捷。  

    他能挥动很重的剑,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他有君临天下的威势,怀有异心的人见了他会瑟瑟发抖。  

    他聪明、果敢、勇毅,是沙场上无敌的名将。  

    他应该正在东林王宫吧?秋天过后,冬日来临,会有隆重的喜筵为他庆贺生辰。  

    初六,我记得的。  

    他的生辰,是初六。

    云常大军气势汹汹到了东林边境,多年安享太平的东林王族一梦惊醒,才知道没了楚北捷的东林是如何缺乏安全感。东林王后立即授了虎符,命令臣牟统率东林大军对抗河侠。  

    但既然领军来犯的是何侠,无论是东林王后还是臣牟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场毫无底气的大战。  

    何侠到了东林边境,立即召集所有大将,抛出了第一个任务。  

    「探子回报,敌帅臣牟已经上路,东林援军很快会赶到这里。我军要稳住阵脚,首先要攻下雁林城。各位将军,谁愿意领军立这个头功?」说完,何侠面带微笑,扫视自己熟悉的几个武将。  

    将领向来凭战绩论功行赏,谁不想立头功?几名年轻的将领跃跃欲试,贵炎开口最早,排众而出:「贵炎愿意为驸马爷取得雁林城。」  

    何侠似乎早猜到他会开口,听了微微颌首,温和地问:「贵少将军知道雁林城现在由谁守卫吗?」  

    「知道,是楚北捷旧日手下,罗尚。」  

    「嗯。」何侠略略点头,脸上高深莫测:「罗尚是楚北捷一手调教出来的勇将,非常悍猛,人马也不少。贵少将军手下、永霄军恐怕攻不下雁林。不如派遣蔚北军同去,也好…」  

    「不必。」贵炎一口回绝,傲然道:「末将已经派人打探清楚,永霄军人数比雁林守军的人数多上一倍,攻城有余。区区一个罗尚,又不是楚北捷,何必要我二叔出马?」  

    贵常宁故意嗯嗯两声,粗声道:「杀鸡焉用牛刀。那么个小城,要我们云常两路大军去攻,东林军岂不会笑话驸马爷。」  

    何侠看着他们叔侄两人一唱一和,也不动气,既答应下来:「那好,本驸马就等着为实少将军庆功了。」  

    贵炎夺了立功的机会,想起父亲再三嘱咐,不禁多了个心眼,又拱手道:「驸马爷,末将领军攻城,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何侠问:「什么要求?」  

    「万一真出了不测,大营派人救援,请驸马爷让我二叔领兵接应我。」  

    他年轻气盛,说得大直了,这么一来,明摆着担心何侠这个主帅在后方害他,对其他大将也不放心。  

    众将早被何侠的名将风范折服,对朝中处处为难伺侠的贵家并无好感,听了这话,个个斜着眼睛瞅着贵炎这个靠家荫平步青云的少将军。  

    何侠心胸宽广却出乎众人意料,沉吟着道:「这个是小事,我答应你。」  

    贵炎轻轻松松得了何侠承诺,自己也觉得稀奇。众将在帐中讨论完军情,各自散去,贵炎和贵常宁一道回营帐。

    贵常宁边走边啧啧称奇:「想不到他这么好说话。不过,对付雁林那么一个小城,永霄军绰绰有余,哪有可能求援?他也不过是给我们一个口头人情。炎儿,你这次要做场好戏给大家看看,为我们贵家争口气。」  

    「那当然。」贵炎笑了笑,沉思片刻,换了正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二叔,侄儿领军在外,你在后方千万看紧点,万万不可…」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不满地瞪他一眼:「二叔是这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吗?我和你父亲说好的,不喝酒,不误事。你放心!」  

    第二天,天还未亮,贵炎领着所辖的、水霄军向雁林城进发。  

    到底是自家骨肉,贵常宁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出营,沉声道:「罗尚是楚北捷带出来的人,要是遇了异常情况,不要逞强,立即派人回营报我。」  

    贵炎点头应了,年轻的脸上泛起自信的笑容:「要是得了手,也立即派人告诉二叔。」  

    贵常宁哈哈笑起来:「早去早回,二叔等着你的好消息。」  

    黎明之前,天色比夜里更暗。贵常宁看着贵炎人马离去,自行回了大营。  

    大营中其它不相干的几路军仍在休息中,小队小队的哨兵在外围巡视。  

    贵常宁想着今日也就是等雁林城的消息,没什么大事,索性回去补眠。他一路往回走,穿过自己的亲兵营,跨进军帐,顺手把沉甸甸的甲胄扔到床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一只手从身后无声无息掩过来,猛然捂住他的嘴巴。  

    「嗯嗯……」  

    贵常宁瞪大眼睛,他也算沙场老将,伸手便往腰后模去,还未摸到剑柄,后脑勺上「克」一声,被人隔着纱布狠狠敲了一下。偷袭者劲大力巧,贵常宁挣了两挣,瘫倒在地,没了知觉。  

    他一倒下,露出身后偷袭者的身形。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军帐中炯炯发亮。他瞅着倒在地上的贵常宁,眸中流露出高效不屑的眼神,俯身采了探贵常宁的鼻息,从床下拿出几瓶贵常宁藏着的陈年老酒,又在怀里掏出一包**倒在酒里。摇摇酒瓶,将**在酒中匀了匀。  

    「这酒,敬你的大哥,云常的丞相大人。」偷袭者低低说了一句,音色清朗,居然是大营中身份最高的三军主帅何侠。  

    何侠扶起昏过去的贵常宁,将酒瓶凑了过去,撬开贵常宁的嘴就猛灌。他对姓贵的恨得咬牙切齿,毫不手软,连灌了贵常宁十瓶八瓶美酒,才把贵常宁放在床上,施施然潜迹离去。

    哒,哒哒,哒哒!  

    「求援!」  

    到了中午,营外奔来一骑快马,骑马者穿着云常军服,浑身浴血,到了营门,仰头扯着喉咙道:「求援!贵炎将军求援!快…快报……」  

    守营的都认得他是贵炎的、心腹侍卫,大吃一惊,连忙开营门放他进去。  

    众将得了消息,纷纷赶到主帅军帐。  

    「求援!求援!」报信的侍卫跌跌撞撞过来,进门就扑通跪倒,喘着粗气道:「驸马爷,我军被东林大军在雁林城外伏击,情况危急,求驸马爷立即派大将救援!」  

    何侠早猜到如此,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表情,冲前两步,站在那侍从面前喝问:「怎么会这样?」  

    「是埋伏!贵炎将军领着我们刚靠近雁林城,两支东林军一起冲杀出来,我军腹背受敌。」  

    「埋伏?何人的军队?」  

    「伏兵领队的是楚漠然。」  

    「现在战况如何?」  

    「东林军占了地利,人数又比我方多。我军摔不及防,伤亡惨重,贵将军领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弟兄退到衡炼山的山谷里,死守着谷口,将军命我杀出来报信。驸马爷,敌人攻得很紧,弟兄们撑不了多久啦,请速派援兵!」  

    征讨东林第一战就中了埋伏,云常众将领脸色都一片黑沉。  

    「立即派援!」何侠当机立断,环视帐中一圈:「嗯?怎么不见贵常宁将军?」  

    不少将领早就注意到贵常宁缺席,见何侠发问,招了帐外去打探的小兵,问:「贵常宁将军怎么没到?」  

    小兵刚从贵常宁军帐中回来,答道:「贵将军喝醉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贵常宁嗜酒如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听小兵这么一说,众人都皱起眉头。  

    「我们去看看。」  

    何侠领着众将领一起到贵常宁军帐,一掀帘门,好大一股酒味直冲鼻尖。  

    一看,帐内酒瓶东一个西一个,全部都是空的。贵常宁一身酒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他身边的侍从满头冷汗,不断用水擦拭他的国字脸,急呼道:「将军,将军,快醒醒!贵炎将军求援啦!」  

    何侠沉声道:「我答应过贵炎将军,他万一求援,只派贵常宁将军领军去救。这可怎么办?」向贵常宁的侍从命道:「快点,用冷水泼,想办法把他唤醒!」  

    侍从们也知道战况紧急,连忙抬了水来,哗啦一下,泼得贵常宁满头满脸。但贵常宁被灌了搀有**的陈年老酒,哪里醒得过来?鼾声依旧。  

    拚拚命回来报信的是从小跟在贵炎身边的心腹,想着自家将军生死只在一线问,暗恨将军的二叔不争气,猛扑上去跪在何侠脚下,嘶声求道:「驸马爷,不能再等了,请驸马爷另派一位将军去吧。」  

    何侠俊朗的脸也显出一丝焦急,却又偏偏摇头:「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是主帅?贵炎将军年少聪颖,临去前请求如有变故,定要贵常宁将军去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那侍从急得几乎掉下眼泪,转身到了床前,也不顾身份尊卑,左左右右甩了贵常宁几个耳光,吼道:「醒呀!醒呀!我的爷爷呀,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家少将军的命吗?」  

    贵常宁挨了几个耳光,还是睡着,鼾声倒是停了。  

    众将领对贵常宁这个凭籍家族势力登上大将军之位的莽汉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现在见他这个样子,更加瞧不起他。  

    那侍从对贵常事无计可施,满心绝望,又回来跪到何侠脚下,咚咚咚咚地磕头:「驯马爷,驸马爷,我家将军性命就在您手上了。驸马爷,我求求您,你派兵吧!」  

    又转身去求别的将领:「将军,将军们,求求你们。谷口那里,东林军的弓箭就像雨一样射过来,他们都是云常的子弟啊,将军们,求你们发发慈悲,向驸马爷讨了情吧……」  

    他杀出来时身上已经沾了一身血迹尘土,此刻磕得用力,鲜血流了一头一脸,非常骇人。  

    众将领都是沙场硬汉,虽然鄙夷贵常宁,却不禁对这小小侍从敬重起来。  

    何侠见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知道日后要靠他们打天下,就不可以做得太绝,逆了众意,不等有人开口,已经沉声问道:「哪位将军愿意前往援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掌管水泰军的大将军祁田站了出来:「末将愿意。」  



    「也好,请祁将军立即领军出发,援救贵炎将军。」  

    救人如救火,因为贵常宁酒醉不醒,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祁田接了命令,立即领军出发。  

    永泰军消失在众人视线后小半个时辰,小兵才来主帅军帐禀报:「驸马爷,贵常宁将军总算醒了。」  

    何侠和几位忧心忡忡的云常大将还在商量军务。何侠一听,冷哼道:「给我把他绑起来。」  



    几个亲兵立即去了贵常宁的军帐,一把拽住刚刚醒来还不曾看清楚东南西北的贵常宁,凶神恶煞地绑了,他们事前得了何侠嘱咐,为防贵常宁咆哮动摇军心,将他的嘴也用粗布严严实实地堵上。  

    贵常宁手下亲兵近侍都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驸马爷大怒,没有胆子栏,也实在没有面子栏,眼睁睁看着将军被人绑了走。  

    下午时分,前去援救的祁田风尘满身地回来了。  

    他带回了贵炎伤痕累累的尸体,向何侠复命:「末将去晚了一步,赶到时东林军已全部退走,永霄军全军覆没,贵将军当场战死。」  

    贵炎的尸身上插了十几支羽箭,惨不忍睹,纵使没有目睹此战的人也可以猜想战况的惨烈。  

    「要是听我一言,永霄蔚北两路大军一起攻城,怎么也不至于这种下场…」何侠悲痛地沉默了一会,又怒道:「第一次交战,我云常七路大军就丧了其中之一,叫我怎么和公主交代?来人,带贵常宁!」  

    贵常宁被五花大绑推进来,他醒来就被又绑又开,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憋了一肚子气,打算儿何侠的时候定要讨回公道。不料一进帅帐,发现帐内乌云密布,众人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味,地上摆着一具尸体,穿着染满血尘的云常将军服饰。  

    等仔细看清楚了,脑子顿时「嗡」一声,懵了。  

    「贵常宁,你身为云常大将,掌管蔚北军,竟不顾军令,在帐中喝得大醉,贻误援救战机,致使永霄军全军覆没,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何侠示意,亲兵们掏出贵常宁嘴里的粗布。贵常宁看着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侄儿,眼里天旋地转,觉得闪电一道一道劈在自己头上,直着眼睛,喃喃道:「怎么……怎么……」  

    何侠喝问:「贵常宁,你认不认罪?」  

    贵常宁浑身震动,猛然抬头:「没有,我没有喝酒,我没有喝酒!我冤枉!」  

    其它将领亲眼看见他浑身酒气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见他当场抵赖,深觉不齿,眼里都不禁露出不屑。  

    「你还敢抵赖?如此大过,不杀你,我无颜见公主。来人啊!给我砍了!」  

    贵常宁看这个阵势,知道不妙,嚷道:「我冤枉,我没有喝酒!我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为云常立下赫赫功劳,何侠,你不能杀我!我要到公主面前和你对质!」  

    「我手持虎符,统率三军,不能杀你?」何侠冷笑,喝道:「来啊,拖出去。」  

    亲兵们早有准备,上前将绑得粽子似的贵常事拖了出去,不一会,捧上贵常宁怒目迸张的头颅。  

    有将领问道:「雁林城一战受挫,云常七路大军损了一路。请问驸马爷接下来打算怎样对付东林军?」  

    「我们不对付东林军。」  

    「驯马爷的意思是……」  

    「我们回合城。」  

    众将领都觉愕然,只有冬灼早知道顺何侠另有计划,垂手站在一旁。脸色如常。  

    「七路大军损失其一不是由于东林军强大而是因为云常内部党派倾轨内患不去,如何对外兵进兵?」何侠道:「区区一个东林不在我何侠眼里,众位将军都是有大志的人,可愿与我一同,先整顿内政,再领兵出征,纵横天下?」  

    众人都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何侠的打算。何侠当驸马时间也不短,贵家处处压制,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何侠势大,要收拾贵家也理所当然。  

    帐内一阵沉默。  

    何侠笑道:「没关系,各位将军有话,尽管说出来。」  

    他一计铲除了贵家在军中的势力,声势大盛,神情显得冷峻傲岸,眼光一扫,人人都觉得有点心悸。  

    「流血流汗不要紧,我们这些军人就怕闲放着发霉,只要别把我关在城里无所事事,其它的事驸马爷说了算。」祁田斟酌一会,咬咬牙,带头开了口。  

    他的心思,和其它武将不谋而合。  

    驸马摆明了是要修理贵家,与他们何干?将军们最怕就是没有仗打,问不到血腥味,贵常青老成持重的偏安政策与军方向来不合,若换了有名将之称的驸马爷主事,对于军队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众人交换一个眼色,当下做了决定,朝何侠拱手,齐声道:「我们都听驸马爷的!」  

    「好。」何侠矜持地点了点头:「那请各位将军立即拔营,随我返回都城。」  

    云常,且柔城。  

    杨柳拂面的季节,但季节与因室无关,从冬到夏,还是四面墙,一扇窗。  

    铁锁机关声嘀陆响起,从门外走进来的,也还是番麓。  

    「怎么又不吃饭?」  

    「不想吃。」桌上干净的饭菜,几乎未曾动过。醉菊坐在床边,低头整理着膝上的衣裳。  

    番麓顿了顿,轻声道:「不吃就算了。」  

    他这么轻易放过,醉菊反而惊讶。这男人把她当成了一只猪,每天关在圈里就是不住地喂食,不吃完的话,不知道要惹多少事出来,硬逼着她吃掉饭菜。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  

    「喂……」  

    番麓站住脚:「怎么?」  

    醉菊走过去,狐疑地打量他:「出什么事了?」  

    「与?无关。」这是醉菊向来用来气池的,今天却被番麓拿来反击了。

    醉菊被他堵得一愣,哼道:「不问就不问,了不起吗?」回去床边坐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道:「喂,你就算不敢放我,也让我写一封信给我师傅吧。算我求你,别忘了,我可救过你的命。」

    忽然听见匡当一声,醉菊猛然抬头,番麓已经不在了,门又锁了起来,气得醉菊咬牙:「这坏人,总有一天让他被狼吃掉叫好。」

    整理了衣裳,醉菊把衣裳迭起来放进柜里。

    囚室也不能说一点没变,床单床罩时常换的,都是番麓挑的花色,他眼光还不错。几个月前,番麓搬了衣柜进来。再下来,梳妆台、首饰盒、胭脂水粉渐渐齐了。

    垂幔、风铃、铜镜、绿色的纱窗、丝绸的被面,要不是音有铁条,门口有锁,这简直就是一间小姐的闺房。

    那个男人,来来去去,每次都落下一点小东西。也不直接递给醉菊,只调侃醉菊两句,气得醉菊牙痒痒的。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根银钗,或梳妆台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泥偶。

    她被开了这么久,闷坏了,每天只盼着见个活人,就算是番麓这样的坏人也不要紧。可这两天番麓来去匆匆,放下饭菜就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醉菊不免者下心不安起来。

    嘀哒。

    门又打开了。醉菊抬起头。

    番麓大步走了进来,往椅上一坐,不说话,直瞅着醉菊。

    醉菊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番麓似乎有心事,问了一下,才开口道:「驸马爷领军征讨东林,半路又回了都城。听说军队得了确凿证据,贵家企图谋反,大军围了都城,到处搜捕逆党,凡是贵家的亲信,一个都不放过。」  


    他停了停,又道:「我是丞相提拔起来的人,说不定也在被绞杀之列。要是我死了,?高兴吗?」  

    醉菊怔住,老实说,听了这个,她倒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垂下眼睛,半天才轻声道:「这些是都城里的党派倾轧,关外面小城的官员什么事?你这人,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女子,遇到大事,怎么就杞人忧天起来了?」  

    「驸马爷的手段,有点让人心寒啊。」番麓一扫平日不正经的表情,默然了一会,沉声道:「他说丞相虽然谋反,但毕竟是云常老臣,不忍用兵刀伤害,下令将丞相关在房中,给水不给食。丞相熬了四天四夜,在承认谋反的文书上画押按印后,才服毒死去。」  

    「啊!」醉菊低呼一声,惊疑道:「那公主呢?公主怎么会让何侠这么做?」
  
    「大军在何侠手中,将领们都只听何侠的,公主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大局。况且,她怎能不支持自己的丈夫?难道她要让丞相杀了何侠?」  

    云常都城,现在一定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醉菊向未见惯了番麓可恨的样子,今天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面前,反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你担心什么?你不是云常最厉害精干的探子头吗?要是何侠下令抓拿你,你躲进松森山脉好了,在那里,猴子也摸不到你的影子。」  

    不料番麓道:「那?怎么办?」  

    「我?」醉菊愕了愕,低头道:「正好,你放了我,我要回东林去见师傅。」  

    「不放。」番麓断然拒绝。  

    醉菊气急,抬头恶狠狠地问:「为什么?」  

    「路太远,?一个女人,我不放心。」  

    「你……你…」  

    「?什么?」番麓站起来,向门口走出,扔下一句话在身后:「今天饶了?,下次再不好好吃饭,我剥了?的裤子打?屁股三百下。本城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我记住了。」  

    匡当一声,门依旧锁了,剩醉菊一人切齿不已:「坏人,坏人!巴不得你被何侠杀了才好呢!番麓,你这个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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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五章


    占领了东林都城后,何侠一面派兵追捕东林残余的王族和将领,另一方面,下达了焚烧东林王宫的命令。  

    在云常兵的火把挥舞下,东林的都城被浓烟笼罩,火焰闪耀在王宫坐落处,烧红了半边天空。  

    「王宫…王宫啊!」留在都城中的东林百姓仰头,在熊熊火光和利刀下,泪流满面。  

    何侠这一道凶残的命令并非只为泄愤。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要控制任何国家从未拥有过的广阔疆土,必须连战速决。  

    毁灭一个国家,必须先毁灭国民的信心和希望。  

    当矗立百年的辉煌王宫被云常兵一把火烧成一片平地时,对东林尚存侥幸的子民的信心开始被瓦解。  

    承认了百年的王族的象征在火中消逝,这对所有东林子民来说,都不啻于一记重拳打在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  

    曾经给予他们强大安全感的镇北王不知所踪,他们的希望,又能寄托在谁身上?  

    这个不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通东林的每一个角落,使陷于困境的东林人更为绝望。  

    「大王,我该怎么办?」听罢远方传来的消息,东林王后遗退禀报的士兵,颓然坐下。  

    国土已经失了大半,百姓流离失所,王宫化为灰烬。  

    曾经显赫一时的东林,怎会到了这种境地?  

    大将臣牟战死沙场,漠然和罗尚拚死护着她离开都城,身后杀声震天,士兵们的热血飞溅在她的华服上。  

    她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为何镇北王这样的名将会被天下人视为千金不易的珍宝,为何当东林将士提起镇北王时,脸上会流露那种得意而自豪的表情。  

    她不再是安居深宫的贵妇,如今,她只能穿着粗糙的衣服,洗尽铅华,被所剩不多的东林将士们保护着,藏在偏僻的荒地或森林里,躲避云常军的追捕。  

    在沉沉的黑暗和对未来的不安中,王后每每回忆起从前。  

    那时候东林多强大,有四国中最善战的军队,有大王,有镇北王。  

    一切的不幸,究竟从哪里开始?  

    「白娉婷…」王后口里,低沉缓慢地吐出那个令任何人也无法释怀的名字。  

    白娉婷在北漠的出手,使何侠有机可趁。  

    那天下闻名的小敬安王,云常后来的驸马,当他与北漠王合谋毒杀她两个幼小的儿子时,已为东林今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王子的死使楚北捷和白娉婷互疑,又使他们彼此爱得更深。  

    当他们爱得更深时,云常北漠的大军来了。  

    王后心寒,这些连环的毒计,都是那个摧毁她故乡的云常驸马想出来的?  

    一步一步,让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让东林失去了楚北捷,最后,在地图上抹去东林的痕迹……  

    「娘娘!娘娘!」惊呼声随着急促的脚步传来,简单的门帘被霍然拉开,露出罗尚紧张万分的脸:「前面发现云常大军的踪迹,好像是朝这边来的。娘娘,我们要立即撤离。快!快!」他喘着气说。  

    又来了?  

    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王后,但她不能被捕,她是王后,如今东林王室的象征。  

    王后咬着牙,缓缓站起来。  

    「马匹已经备好。娘娘请立即上马,漠然会带人阻挡一阵,再赶来与我们会合。」  

    王后上马。  

    远方人光冲天,云常铁骑正汹汹追击而来。  

    罗尚照兵拥着她,策马扬鞭,急奔夜逃。  

    白娉婷啊,如果妳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这乱世吧。  

    妳所遭遇的不幸,我愿意,用我十世轮回的不幸来偿。  

    但请妳大发慈悲,为了无辜的百姓,将镇北王还给我们。  

    他已经是这天下,唯一的希望。  

    北漠偏僻的小村庄,今日飘荡着与往日不同的隐晦诡异。  

    「听书吗?」  

    「听书?」  

    「村外……山坡边上……道里……来了一个说书的。」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时神经质地观察周围,彷佛怕拿着剑的云常兵忽然从地底冒出来。  

    所有人的神色都藏着秘密,隐隐知道那不是寻常取乐的说书,隐隐充满了期待,  忍不住要去听一听。  

    这让人窒息的乱世,人们太需要一丁点期待了。  

    傍晚,山坡边上出现了人影,开始是单独的,一个,一个,探头探脑小心地走去,渐渐的,也有三三两两一起来的。  

    脸上都带着畏惧,生恐被人发现,怛猛然瞧见同路的熟人,眼里便冒出一丝惊喜的亮光,彼此用目光鼓励着。  

    聚集到那一小块被遮挡了月光的黑沉沉的草地时,依稀艰难地看出,来的不但有年轻男人,竟还有女人。  

    「呵,别挤呀。」  

    「阿汉,你也来了?」压低的声音,是熟悉的同村人。  

    黑暗中传来阿汉憨憨的笑声:「那当然,我媳妇也来了。」  

    有人嘘了一声:「别吵,说书了……」  

    顿时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奇异的说书。说书人坐在草地上,阴暗的光线只让人大概瞧见他身体的轮廓,听书的人紧张而急切地等待着,却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  

    说书人清清嗓子,声音低沉,抑扬顿挫,虽不悦耳,却有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  

    「各位乡亲,我今天要给大家说一回书。我要先说一句,这书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是一件真事。那些凶狠的云常人不想让天下知道,但我们这些没了家园的北漠说书人偏偏听说了。我们把它编成故事,四方去说。我知道,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说书人被杀头,怛说书人是杀不完的,一个人说给了十个人听,十个人就会说给一百个人听。我不怕死,我和那些被杀了头的说书人一样,只想让所有北漠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  

    黑暗中,说书人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  

    不知为何,所有听众,粗鲁的,胆怯的,冷淡的,这时候都无缘无故屏住了呼吸,彷佛知道下面将要听见一些惊心动魄的消息。  

    「我们的苦日子,是一个大魔头害的。那大魔头叫何侠,他从前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后来成了云常的驸马。就是他,在筵席上毒杀了我们的大王,逼我们交粮食,抢走我们的马和牛、羊,屠杀我们的亲人。我们的若韩上将军,领了北漠大军去打他,但何侠是天下有名的将领,若韩上将军打输了,我们北漠的大军,被打垮了,就像打断了我们北漠人的脊梁骨一样啊……」  

    说到如今的惨况,人人心有戚戚焉,又悲又恨,纷纷难过地垂下头。  

    说书人语调悲愤,停了一停,却忽然换了一种振奋的口气道:「可你们还记得,我们的则尹上将军吗?他当初隐居的时候,东林的楚北捷来了,他出山,把楚北捷打回家去后了。这次何侠来害我们北漠,则尹上将军怎会坐视不管?乡亲们啊,上将军出山了!」  

    人群中一阵轻轻骚动,似乎每个人都被希望迎面冲击了一下,眼前浓重的黑暗淡了一点。  

    「上将军,我们可还是有上将军的…」  

    「上将军,他在哪?在哪?」  

    「别吵,听我说完。」说书人一开腔,四周又安静下去,人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则尹上将军是很会带兵的将领,他知道,北漠的军力是打不过云常的,正规大战只会害死北漠剩得不多的好战士。上将军不能那么做。」  

    「他告别了家人,离开了隐居的地方。他知道,何侠是云常军的主帅,没有了何侠,云常军就垮了。上将军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单人匹马向何侠下战书。」  

    人群中发出「啊」一声惊呼,似是女子的声音。  

    众人都急着听后面,阿汉却忍不住急道:「何侠手上那么多兵,一起涌上来,我们上将军一定会吃亏呀。」  

    说书人道:「不会。何侠虽然是个魔头,但也是天下少见的勇将,有名的剑术高手,上将军送战书的时候故意让云常的将领们都知道了消息,如果何侠不敢迎战,或者动手脚,是会被将领们瞧不起的。他心高气傲,上将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我们上将军…打得过何侠吗?」黑暗中,有人紧张地问。  

    说书人叹了一声,他的叹气,让所有人的心悬了起来。  

    「不容易啊。上将军剑术很高,何侠剑术也很高,如果说胜负,也许何侠的胜算更大一点。」  

    「那那……没胜算,为什么上将军要挑战啊?这不是送死吗?」  

    「是啊……是送死。」说重曰人又叹了一声,沉声道:「大概也有人这样问过上将军吧。上将军当时说:万一侥幸杀了何侠,那是北漠的幸运,怛,即使不能杀了何侠而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也是死的值得。唉……唉……英雄啊,我们北漠有自己的英雄啊……」  

    他摇着头感叹了好一会,众人关切则尹生死,心急如燎:「老人家,你就快说吧,他们那一战,到底怎样了?」  

    「输了。」说书人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的心都往下坠了一坠。  

    说书人叹道!当日,上将军单人匹马,持剑而来。何侠应战,四周围满了云常将领和士兵,为何侠吶喊助威。上将军明白,即使他杀了何侠,也活不过今天。两个都是当世高手,剑光霍霍,互不相让,缠斗百招,何侠到底剑术高超,瞅准一个空档,挺剑一刺,刺中了上将军的腹部……」  

    「啊!」  

    「天啊……」人群中惊呼阵阵,都觉得被何侠一剑刺中的那个就是自己。  

    说书人不管人群中的骚动,沉浸在那幕将被永世流传的悲壮中:「上将军本来可以挡住那一剑的,但当何侠的剑刺过来时,他没有回剑抵挡,而是不顾生死地挥剑,直砍何侠咽喉。何侠也算厉害,这样也可以低头避开,但我们上将军拚死的一剑又岂是好避的,那一剑虽没有砍下他的脑袋,却刺伤了何侠的右肩。」

    说书人又顿了一顿,似乎在回味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缓缓而低沉地继续:「上将军腹部中了一剑,掉下马来。何侠坐在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们真应该瞧瞧何侠当时的脸色,真的应该瞧瞧啊。云常的将领见主帅受了伤,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要为他包扎,何侠摆手制止了,低头问我们的大将军:这样做值得吗?你们知道,上将军怎么回答他吗?」他停了下来。  

    听众中一阵沉默,感觉呼吸都不属于自己,感觉自己就站在那里,看着何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而他们的上将军则尹虽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却始终勇毅傲气。  

    好一会,终于句人低声问:「老人家,上将军是怎么回答何使的?」  

    说书人的脸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在淡淡的微笑,又感叹又钦佩的道:「上将军仰起头,对何侠笑着说:值得。因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何侠也会流血,何侠也会受伤。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他咬字极清楚,每一个缓和而沉重,进了每个人的耳朵,进了每个人的脑子,融进每个人的血管里。  

    「我的故事很短,讲到这里就完了。让我喝一口水吧,我还要赶路,到下一个村庄。」他摸索到脚边的水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又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怎么传出来,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只要大伙听了这个故事,记在心里,那上将军的血,就流得值了。别忘了,我们还有若韩上将军呢。虽然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但迟早,他会和则尹上将军一样,出来对抗何侠的。」  

    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拄起拐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则尹上将军后来呢?何侠杀了他吗?」  

    说书人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个故事一人传一人,我听到多少,就告诉你们多少。」又继续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们的眸子目送着这个蹒跚的老人离去,眸光若无数点燃了的小小火把。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  

    何侠也会流血。  

    何侠也会受伤。  

    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若韩上将军,还会出来领兵吧?」  

    「我们打得过何侠?他可是天下名将。」  

    「打不过又怎样?」  

    众人心里彷佛都藏了一团火苗,三三两两散去,余下两个纤柔的身影,静静站在原处。  

    「阳凤……」  

    「他还活着。」阳凤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顿:「他一定活着,活着等着看何侠再一次流血,受伤。活着看何侠失败。」一句话间,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坠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过来,握着阳凤冰冷颤抖的手。  

    她没有开口。  

    她无力安慰,无能安慰,也是这是因为,阳凤比她更坚强,更懂得则尹,也更懂得爱。  

    天下两大名将,一属云常,一属东林。  

    但北漠并非一无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汉,有热血男儿,铮铮铁骨。  

    不仅则尹一个,还有许多许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传来,在村庄前面十五哩,发现了说书人被乱剑砍碎的尸体,白发苍苍的头颅,被云常士兵悬挂在树干上,警告所有散步谣言的北漠人。  

    阿汉和几个村里的年轻男人,趁着夜深将他的头偷了回来,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没有墓碑,只有一杯黄土,怛有不少人,自发地去拜祭这位不知名的说书人。  

    包括娉婷和阳凤,带着他们幼小的孩子。  

    这是丰收的秋天,硕果累累,马壮羊肥。  

    天下苍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见识了杀戮、暴政、压迫,也有幸见识了热血和英魂。  

    拜祭回来后,娉婷没有犹豫地走进屋里,一把取下墙上的「神威」宝剑。  

    「我不要妳为了我出山。」阳凤伸手过来阻着,眼眶红得彷佛要滴下血来,目光却分外坚毅:「娉婷,别为了别人,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军不是为了妳。我是为了自己,」娉婷持剑入怀,缓缓转头,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顿道:「我要放弃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我心爱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我要他疼爱我,保护我,让我和我的孩子,永远不会再受这样的欺辱和凌迫,永远不必再目睹这样的惨事。」  

    优美的唇微微扬起,逸出一个自信艳丽的笑容。  

    「阳凤,和则尹一样,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愿做的,是我自己的心愿。」她找来了阿汉:「大个子,你家不是还藏着一匹马吗?把它借给我好吗?」  

    「大姑娘,妳要马做什么?」  

    娉婷怀里捧着宝剑,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可以打败何侠的男人。  

    这路途可能很遥远,所以我要借你的马,还有,请你帮助阳凤,照顾我的长笑。」  

    阳凤看着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巨痛,暗中抹去脸上泪珠,强做从容,道:「兵荒马乱,妳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个已经失踪多时的镇北王?」  

    「别担心。」娉婷晶眸妙转,用她动听的声音,坚定地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  

    云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仪式欢迎他们满载荣耀归来的驸马爷。  

    何侠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接受着众人的欢呼,飞照行扯动缰绳,策马跟了上去,他不敢与何侠并肩,坠后何侠半个马身,低声问:「驸马爷,入城之后,先去王宫吗?」  

    何侠摇头,冷冷道:「何须先去王宫,冬灼正在驸马府等着我们。」  

    入了驸马府,冬灼果然等在里面。何侠势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着水涨船高,几乎掌管了云常都城里面的大小事务。  

    何侠、飞照行、冬灼三人入了书房,这次会谈没有任何云常官员,说话也没什么忌惮。  

    何侠问:「云常的官员们怎么说?」  

    「云常的官员暂时还安稳,不过他们依旧很感念云常王族。」一直留在云常都城监察情况的来一灼,对于各官员的动态了如指掌。  

    飞照行道:「要让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违反云常律法的。因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劳,身上却始终没有云常王族的血统。」  

    冬灼道:「我试探了几个都城里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们的态度,对于建立新国,推举新王,都不大赞成。」

    何侠脸色不愉,冷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数十万大军在我手里,他们敢与我为难,莫非想重蹈贵常青的覆辙?」

    「军队中的将领也受过云常王室深恩,恐怕不会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飞照行宽慰道:「此事其实也不难,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脑筋作怪。只要云常王室消失,他们无所依靠,会立即归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时候,没有人会反对新王登基,国名国号,也可以重拟。」

    冬灼听飞照行意思,竟要对公主下手,他对云常王室没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对何侠一向不薄,杀她未免不义,脸色微变,沉声道:「公主已经被软禁在宫中,不会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何必赶尽杀绝?再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

    飞照行看透了归乐权贵之间的明争暗斗,深悉内幕,是个只讲实际利益的男人,进言道:「只要有女人,何愁没有子嗣?现在小敬安工看似风光,其实脚下基石不稳,只有尽早确立名号,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侠一直负手站在窗边,此刻开日,沉声道:「先不忙争辩,你刚刚回来,先下去休息吧。」

    飞照行微愕,看了脸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识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飞照行出了书房,何侠幽幽叹了一口气,叫道:「冬灼,你自幼跟随我,有话就说吧。」

    何侠大军四处出征,冬灼虽然留在都城,但对云常大军的所作所为都有耳闻,早有一肚子话想等何侠回城,痛快地吐出来。但此刻被何侠一问,冬灼心里却滞了一滞。

    他从小在敬安王府长大,眼看着少爷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四处逃亡的钦犯,眼看着少爷精心策划当上了云常驸马,却被云常朝廷中的顽固势力压得抬不起头,受尽怨气,再眼看着少爷一朝翻身,三尺青锋,尽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这被万民景仰惧怕的天下名将经历过多少坎坷,冬灼最为清楚。  

    大概曾经吃过了大多苦头,受够了气,何侠掌权之后,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连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头看着何侠。  

    少爷的身影俊逸潇洒如初,但怎么看都觉得隔得越来越远,朦朦胧胧的,像两人间飘着不少白雾,活生生扯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少爷,」冬灼话里微带央求:「得饶人处且饶人。贵家是罪有应得,可公主不同。难道少爷心里,对公主真的没有一点情分?」  

    何侠长身而立,听了冬灼的话,默然不语,初进门时的不悦暴戾一丝丝从俊美的脸上褪去,眼角处多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柔和。  

    这一剎,他仿佛又是那个敬安王府中风流多情的何侠了。  

    「牵涉到政治和权利,还有地方能让情意容身?」身边只有一个最亲近的冬灼,一向战无不胜,志得意满的名将何侠,苦笑中带了一丝无力:「冬灼,你跟随我十几年了,我从前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一个动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军权,显赫世家,归乐王一声令下,顷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驸马又如何?耀天一个不懂军事的微弱女子,竟可以不顾他苦心经营的努力,轻易阻止迫在眉睫的东林北漠大战。  

    而他,永远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声。归来时,只瞧见人去楼空,满院落寞。

    教训,大多了……

    何侠闭紧双目,将眸中的疲累和无奈掩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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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八章



    云常,亭台依旧。  

    夕阳已下。  

    耀天坐过的王椅,静静摆在大殿内,抚过的垂帘,在风中寂寥地晃动,抹过的胭脂剩了一半,孤孤单单,搁在镜前。  

    何侠穿过重重侍卫,从王宫的大道,沿着内廊一路过来,路越走越狭,在最僻静的角落,何侠停下脚步。一把沉甸甸的大锁,紧紧关闭了眼前小屋的木门。  

    耀天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绿衣,已被移来此处囚禁。  

    「驸马爷。」只有最得何侠信任的侍卫才会被派来此处看守本门。侍卫队长走过来,向何侠请安,小心地问:「是否要开门进去?」  

    何侠乌黑的瞳子幽幽盯着上锁的木门。  

    耀天在里面。  

    他的妻,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那位曾经温柔体贴,笑靥动人的公主,那位亲笔写下王令,要将他置于死地,要罪他于谋逆,要判他极刑的云常国主,就在这木门之内。  

    他盯着门上的锁,彷佛它并不仅仅铐在门上,而是铐在心上。他站在那儿,默然了很久,才缓缓摇头:「我不进去,别说我来过。你把这个递进去,告诉公主,王令我看到了,掌印已经被秘密处决。这是我给她的回礼,是那位她赏赐给我的风音姑娘帮忙做的。」

    侍卫队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将何侠手上托着的一个锦盒接过来,走到门前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开门的瞬间,何侠抬头往里面一瞥,惊鸿之间,什么也没看清。

    不一会,木门从里面打开,侍卫队长出来,重新把门仔细锁好,过来向何侠复命:「礼物送上去了,都是按驸马爷的话转告的,没有多说一个字…」

    「啊!」猛然听见屋内一声惨叫。

    那叫声凄厉可怕,完全走了调,但认得耀天声音的人都听出那是公主的声音。

    能被挑来这里的侍卫都不是常人,但一听那惨叫,几乎所有侍卫,连同侍卫队长本人在内,都情不自禁打个寒颤。

    惨叫之后,又是匡当一声,似乎是什么重重砸在紫金地砖上了。

    众人料一定是耀天公主打开锦盒,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但驸马爷到底送了什么,竟能让人那般恐惧绝望?

    侍卫们惊惧交加的视线下,何侠脸色平静得骇人。

    只有他知道那锦盒里装着什么。

    锦盒里,装着一样宝贝,至少从前,公主和贵常青都当它是一样实贝。

    他们以为,它能弹奏出可与娉婷媲美的乐曲;他们以为,它有资格去碰何侠为娉婷精心布置的一切,拿娉婷用过的梳,迭娉婷睡过的被,抚娉婷弹过的琴。

    但在何侠眼中,那绝不是什么宝贝,那是他们折磨自己的一件武器。

    驸马府里天天回荡的每一声琴韵,都是那双手上尖利的指甲,在何侠心上狠狠的一下。

    风音那双会弹琴的手,长在旧主身上,还不如砍下来,血淋淋地装存锦盒里当礼物。

    昔日的种种羞辱折磨,小敬安王双手敬奉,归还原主。

    「公主!公主!妳怎么了?公主啊!」绿衣的声音支离破碎,颤栗着透过木门,

    传了过来。

    屋外的人都竖起耳朵,注意里面的动静。绿衣叫了几声,不知为何骤然停上,顿时屋里屋外死一般的安静,过了一会,绿衣又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

    「来人啊!公主受惊了,叫御医!快叫御医啊!」

    「侍卫大哥,外面的侍卫大哥,求求你们,快禀报驸马爷啊!」

    「公主…公主啊……天啊,血!」木门猛然发出声音,不知什么狠狠撞在上面了,惊得众侍卫的心咯登一跳。有人在里面用指甲拚命刮着门板:「血,血!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绿衣哭着喊叫。

    众侍卫被她的狂乱的叫声弄得胆战心惊,都偷眼瞅着何侠。

    何侠听着绿衣的叫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过来。」

    侍卫们听着让人作噩梦的惨叫,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退个干干净净。

    「御医,求求你们,叫御医来,谁都可以,叫谁都可以啊……」绿衣犹在屋内连声哭喊,里面传来几声碰撞声,似乎她又回到耀天身边去了,连带撞翻了桌椅。

    匡!

    盛水的盆也打翻在地上。

    「公主,公主,妳醒了?」绿衣的声音稍微收敛了一点:「公主,妳还好吗?吓死奴婢了……」

    「绿衣,我好疼……」是耀天的声音。

    隔了一会。

    「血,怎么都是血……」耀天虚弱而惊惶的声音传了过来。

    「公主,公主!妳不要乱动啊…来人啊!救命啊!公主受惊早产了,快来人啊!」绿衣又开始哭叫,比方才的更撕心裂肺:「驸马爷,驸马爷你快来啊!公主早产了,公主…公主她不行了啊……」

    站在门外的何侠,眸中黯淡的光如怏熄灭的火种,猛地燃了一燃。

    「公主,公主!救命啊,救救公主吧,求你们开开门吧。我们要御医,就算给一点药也好啊!」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绿衣疯狂地拍打着门,嘶哑地叫嚷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公主早产了!御医,御医!」

    「驸马爷,驸马爷,你好狠心啊……」

    驸马,驸马爷。

    云常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初是谁,清冷的眸子一瞥,不过唇边一抹温柔笑意,将端坐在王座上的千金之女诱下云端。

    轻偎低傍,鬓影衣光。

    庭花娇样,暗羡鸳鸯。

    记得洞房花烛,他取下她头上凤冠,耀天曾叹:「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笑靥处被烛光印照,似酒后微红。

    公主,我的妻啊,这不是美梦,这是一场噩梦。

    两者必陨其一,谁也避不开的噩梦。

    「救命啊!谁来救救公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绿衣令人心碎的声音回荡到耳畔。

    何侠俊美的脸扭曲着,手心忽然一阵冰凉,他猛然低头,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到门前握住了门上的铁锁。他一惊,松开手,蓦地退了一小步,站住了。

    「快来人啊,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公主吧……」

    「驸马爷,驸马爷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求求你们告诉驸马爷一声吧,公主快死了……」

    绿衣迭迭声声哭着:「就算要杀公主,驸马爷总不能连自己的骨肉也不要吧?求求你们,门外的大哥,通报一声吧,给驸马爷报个信吧!」

    杀公主?

    何侠摇头,不,从来没有想过杀了她。他想过夺军权,废她的王位,但从来不曾想过杀她。

    为什么杀她,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妻,是他未来的王后,他说过,会让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不想动手,真的不想动手。可他的妻子却写下王令,连通官员,定他谋逆,信上斩钉截铁,写明白将来要判他极刑。

    差一点,只差一点,说不定被困在里面的就是他,鲜血淋漓的就是他,被千刀万剐的,就是他!

    噩梦,这是一场噩梦。

    绿衣的哭喊中,夹着耀天一声声惨叫。

    「啊……啊啊!绿衣,我不行了……啊!」

    「公主,御医……马上……马上过来的……」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公主……」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放声大哭:「公主,驸马他……」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耀天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说不出的执着。

    公主!

    一直泥塑般立在门外的何侠,蓦然挣了挣,跟蹈撞到门前,五指一把紧紧握住了冰冷沉重的铁锁。

    冷冰冰,沉甸甸。

    这是他心上的锁,他命里的锁。

    只要公主尚在,王令的事,就会不断重演。没有任何事能改变这结局。

    何侠握着铁锁,汗隔着铁,掌心又冷又湿。

    耀天还在呻吟:「驸马,给我找驸马来……他不会不见我…给我找他来……啊!好疼……」

    她停了片刻,忽然拔高声调,嘶声道:「驸马,驸马你来啊!是我写了王令,就算你恨我,要杀我,难道竟不肯见我最后一面?驸马……驸马……」

    何侠握锁的手,骤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公主,公主,我不能见妳。

    妳是何侠的妻,何侠今生唯一的妻。

    我不恨妳让贵常青暗中压制我,我不恨妳使我失去娉婷,我不恨妳。

    我只恨天,恨这场噩梦,恨这让你写下王令判我极刑的一切,恨这让我无法保全你的一切。

    热泪,淌下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何侠摸着门上的锁,听着耀天声声呼唤,无力地跪倒在屋外。

    凌晨,沉重肃穆的丧钟惊动了正要开始一天忙碌的寻常百姓。

    远眺,云常王宫雪白一片,满眼凄凉。

    百姓们悲伤地听闻,身怀六甲的云常之主,因为身体虚弱而导致早产,死在伤心欲绝的驸马怀中。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同一个夜晚,许多朝廷官员,被军队以各种不同的罪名秘密处决。

    东林,夜幕沉沉,星辰不语。

    漠然伏身在林中,警惕地凝视着远处闪烁的火光。

    火光连天蔽日,形成一个弧形,将他们藏身的这片山林隐隐包围起来。

    弓在弦上,引而不发。

    危急的情势已经持续了几天。东林王族的最后一点力量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无论是己方和敌方都明白,砚在的平静只是一种暗藏杀机的假相。

    身边的草丛里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

    「不知道何侠什么时候会到?」罗尚小心地掩过来,和漠然并肩,一同看着远处包围了他们数天的敌军。

    漠然低声道:「就算何侠是从云常都城出发,也该到了。我看明天傍晚之前,他们就会发起总攻击。」

    心上的石头突然又沉了两分。

    敌众我寡,对面云常大军的阵势令人望而生畏,凭漠然等身边仅剩的这些人马,别说护住王后,就连想从这场战役中逃出一个活口也是奢望。

    难道曾以强兵称霸四国的东林,竟真的到了绝路?

    两人伏在林中,看着夜幕下对方的兵营里人影绰绰。彷佛忍受不住这般压抑的气氛,罗尚压低声音道:「王后娘娘的病情,又加重了……」这个向来乐观的汉子,此刻语气里也带上了深深的忧愁。

    「噤声!」漠然忽然低喝一声:「看。」

    罗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面敌方兵将似乎被调动起来了,阵营正在缓缓移动,显然正在做进攻前的准备。

    「看来何侠已经到了。」罗尚低声说。

    漠然冷冷地点了点头,目光犀利,远远监视着敌军动向,敌军队列有条不紊地在山坡上摆好阵势,围困他们的大军本来就已经人数众多,不知这次何侠到来又带了多少人马,云常敌军源源不断出现在视野中,每队都有专人手持火把,延绵过去,就如一条盘旋在山峦中的火龙。

    漠然和罗尚跟着楚北捷走南闯北,打过无数大战,却从未试过这般强弱悬殊的决战,心里一阵发凉。

    漠然看了看罗尚,咬牙道:「决战将至,你去护住王后娘娘。这里我带人抵挡一阵。」

    罗尚看看对面如林的刀光矛影,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一群数量少得可怜的伤兵,明白此战无人能活命。他随着楚北捷多年,见惯了生死,到了关键时刻倒也不婆婆妈妈,沉声道:「好兄弟,多杀几个敌人,黄泉路上我们比一比谁杀得多。」猛拍漠然肩膀一下,向后退去,向密林中的东林王后报告这个坏消息。

    鸟……

    悠长的号声,从对面山坡上响起,到过了天空。

    咚、咚……

    号声之后,是沉厚的战鼓。开始有节奏的,有间隔的两三声,如阴了多日的天终于若有若无地滴下了几滴雨水。

    渐渐地,似雨势已经蕴够,鼓声渐渐密集,节奏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彷佛大地也随着这气势吓人的鼓声而颤栗,每一个听见这声音的东林士兵心跳得越来越快。

    当鼓声响到最高点时,摆好队形的云常大军终于移动了。

    漫天火光,刀影,向这片被包围多日的密林气势汹汹地逼来。

    「站起来吧,敌军势大,潜伏无用。」漠然从匍匐多时的林木中站起来,转头看向身后随他一同潜伏的东林士兵们:「决战问始了,东林的男儿们,挺直你们的腰杆!」

    敌军最前方的一名战将正挥剑指挥大军逼近。

    面前踏破安宁的铁蹄,分外衬出密林此刻的寂静。

    东林王族的代表—王后,还有东林最后一分兵力,就藏在这分寂静中。

    漠然抛开生死,看着庞大的云常军队像鸟云一样渐渐笼罩过来,展现出沙场上跟随楚北捷磨练出来的勇悍,全然不惧,抽出腰间剑,静静等待两方相遇的一刻。

    熊熊火光,缓缓逼近,映红了林木。

    漠然领着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在冷冽的晚风中挺剑而立。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东林,生我养我之地,将洒上我的热血,埋葬我的身躯。

    无人惧怕,他们曾经追随过天下无双的镇北王,看过了生死剎那间,极致的辉煌。

    必死的觉悟,迫出沉狠的眼神。

    云常大军越压越近,马蹄声渐渐急促。

    「杀!杀!杀!」云常士兵喉中的低吼,汇集成可怕的巨声,回荡在山中。

    云常最前端的那位将军猛一挥剑,奔跑中的骏马放开四足,大军像一只被解开镣铐的巨兽,向漠然等以最快的速度冲杀过来。

    来吧。

    漠然握紧手里的宝剑。

    他知道自己势必会被这洪流吞噬,就如东林势必在这火光中成为历史。

    「杀!杀!」

    涌来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们的脸。

    铁骑、戈林、剑光,遮满视野。千军万马,带着呼啸的风迎面而来。凝重的空气再也无法阻隔强弱悬殊的两方,漠然视线紧盯着云常大军最前端的指挥将领,那一定是这次决战的云常总指挥。

    「杀啊!」

    快马冲到身前,敌将居高临下,一剑朝漠然当头挥下。

    漠然举起剑的瞬间,听见了风声。

    簌。

    战鼓隆隆,杀声震天中,他竟听见了风声,彷佛所有的鼓声、杀声,都不如这轻微的风声来得沉重。

    「啊!」一声惨叫,蓦然从马上敌将口里惊天动地般地发出,劈向漠然头顶的一剑尚在空中,敌将身躯猛震,从马上直挺挺栽了下来。

    一支黄澄澄的金箭,从他的后脑刺入,直贯前额。

    好强的弓,好快的箭,好准的眼界。

    准备厮杀的双方都被这极恐怖的一幕震住了。

    兵刃几乎撞击的剎那,云常主将突如其来的死亡,比任何事更震撼亲眼目睹此境的云常士兵。

    瞬间,只是一瞬间。

    主将,竟折于交战前瞬间。

    沉景将军死了。

    云常七路大军之一,蔚墨军的大将军沉景,被人在阵前一箭射杀。

    什么人能有这般本领?

    金箭从后脑射入,箭手在后方。云常士兵心惊胆战,回首朝自己大军的后方看去。

    他们看见了。

    后方山坡上,一骑出现在月下。

    漠然看清那身影,浑身巨震,激动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宝剑。

    这是真的吗?

    骑士一手牵缰,一手持弓,勒马在山坡顶端。月光虽亮,众人却看不清那人的脸,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光华隐隐从他身上透出,面对着云常的千军万马,却旁若无人的倨傲,宛如天神下凡。

    那么远的距离……

    他就是金箭的主人?

    骑士亲自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抽箭,弯弓。动作如行云流水,破风声又起,气势这般骇人,眨眼间,金光又至。

    「啊!」又一声惨叫,打碎被沉景之死而震撼得窒静的天地。

    众目睽睽下,另一个云常副将从马上摔下,倒在沉景的尸身旁边。

    太可怕了!

    云常大军恐惧地骚动。他是谁?谁有这般可怕的本领?

    电光人石间,受到震撼的云常士兵被这新的一箭一惊,终于反应起他们正身处毫不容情的沙场。

    有人比他们更早反应过来。

    剑光向交战前列的云常士兵闪电一样挥去。

    「王爷!王爷回来了!」漠然劈倒几个已经失去斗志的云常士兵,脸上满是遇到奇迹般的惊喜,高声狂吼:「兄弟们,跟我一起喊,镇北王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镇北王回来了!」

    满山遍野,被极度的狂呼占据。

    剑光刀影中,镇北王这三个字,如同最利的武器,削去云常大军的斗志。

    镇北王,曾经领着东林军,征战天下的镇北王。

    连云常的战神驸马爷,也不敢轻敌的镇北王。

    在千军万马中,一箭取了沉景大将军性命的男人。

    楚北捷勒马坡上,月光下,云常大军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楚北捷的身边,陆续出现人马。隐隐约约的人影,出现在云常大军的后方。

    在山坡的另一边,东林竟另有伏兵——由镇北王率领的伏兵。

    中计了!

    他们竟被镇北王领军前后夹击。这分领悟震碎了云常大军残存的战斗力,不知谁是第一个,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长戈,往别处逃命。

    「镇北王!是镇北王!」

    「逃啊……快逃啊!」

    兵败如山倒,失去主将和副将的云常大军,成了一团散沙。

    漠然领着人马,从后截杀,见到传说中已经消失的名将楚北捷忽然出现,那些丢了武器逃命的云常士兵再也鼓不起反抗的勇气。

    「杀啊!」

    「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逃跑的云常大军宛如一道无法控制的洪流,向四面八方涌散。

    镇北王,东林曾经失去的擎天柱石,回来了。

    血腥味弥漫在林中、坡上、月下。

    漠然无暇追击溃散的云常军,跨过满地云常士兵的尸骸,向山坡上的身影飞奔。

    他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直到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张熟悉的脸,那一抹他以为永远再也看不见的从容。

    「王爷!」带着满身血迹,漠然扑倒在楚北捷脚下:「你…你总算回来了……」

    他向来沉稳内敛,此刻激动得无法自制,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吐出一个字,泪如泉涌。

    身后赶到的众东林兵个个神情激动,全部扑通跪下,有的忍不住大哭起来。

    楚北捷一把拽起漠然,喝道:「男儿沙场上流血不流泪,哭什么?」认真打量漠然满脸血尘的脸一会,沉声道:「很好,漠然,你做得很好。」他得知东林众人被困,马不停蹄赶来,终于救回漠然等人,心里也极为激动,只是不习惯流露在众人面前,又问:「王嫂还好吗?」

    「王后娘娘就在林中。幸亏王爷来得及时。」谈到正事,漠然收敛激动的神色,脸上黯了一黯,低声道:「王爷,娘娘病重了。」

    楚北捷默然:「我去看看她。」

    转头向后,声音放柔了许多:「娉婷,随我一道好吗?」

    漠然这才注意到楚北捷身后的婀娜身姿,不由吃惊:「白姑娘?」

    娉婷取下面纱:「漠然,许久不见了。」微微一笑,对楚北捷道:「我随你去。」

    让楚北捷将她带上马背,将手轻轻放入楚北捷的大掌中,两人共骑,缓缓下了山坡,朝林中走去。

    众人都跟着下山,一起回到林中的小营地。

    靠近小营,正遇上罗尚发疯似的冲出来,几乎一头撞上刚刚下马的楚北捷。罗尚一抬头,看清楚北捷的脸,惊叫道:「真的是王爷!居然不是骗我的?」

    不可能的奇迹忽然发生,他激动得忘了上下尊卑,一把握住了楚北捷的手。

    楚北捷拍拍他的肩膀,赞赏地看他一眼:「好小子,你也长进了。我要先进去看王嫂,其它的以后再聊。」牵着娉婷走进帐中,剩下罗尚犹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处,猛然拽住跟随着走过来的漠然,一脸严肃地问:「我们不会是已经在黄泉了,所以才碰上王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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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孤芳不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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